早到单位，见男厕所门前搁了一只漆成茄色的小笼子，笼里关了一只灰溜溜的小老鼠，一对小绿豆眼骨碌碌地转，惊恐不安。 

它只有一只鸡蛋般大，看来它出生没多久，像捣蛋的娃娃被关在禁闭室里。笼里的一根铁丝上扎了一块拇指般大油亮亮的肉，昨晚正是它让小老鼠自投罗网的。这块肉可能对它来说诱力十足，而此后小老鼠的命运就掌握在人手上了。也许是她，或他，或我，一时性起，就弄死它，玩死它，就像轻轻地踩死地上的一只蚂蚁。 

鼠笼放在垃圾桶边，对着男厕所，不时响起同事们的脚步声，小老鼠的身子跟着颤抖。同事们谈论着它，像参观一件缴获了的战利品，大多人的神情是高兴的，因为单位里的鼠患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昨天是爱委会下达的灭鼠令，我们单位里的角角落落也撒了毒鼠药，它未能被毒死，却自个进笼了，为了一块香喷喷的肉，可能它没听从鼠爸爸鼠妈妈之言——对万物之王的人类要处处提防，更没想到我们同事早对鼠类恨之入骨了，它们把年轻女同事桌上甚至放进抽屉里的饼干之类的小点心偷吃了不算，还在桌上拉屎撒尿，还在电话线和电脑线上磨牙，使电话和电脑一时“瘫痪”……总之，是它们对我们同事犯下了种种不可饶恕的罪行，活该这只小老鼠倒霉，问题是那些老奸巨猾的大老鼠却安然无恙。 

去年隆冬的一个傍晚，下起了夹雨的雪，一只小老鼠溜进我家里，其月份要比此刻还在笼里的那只小老鼠要大些。是我妻子出去倒垃圾时忘了掩上纱门，它才乘虚而入的，外面太冷了，窗口都结了冰渣。当晚，我和我妻子听到鼠牙磨木板的响动。我俩起床，就不见了它的声音。到厨房一看，糟了，一位乡亲送来的一篮子番薯，最上面的几只留下了鼠齿印。我妻子幽默地说：“凡可恶的老鼠啃过的番薯全是最甜的。”我帮腔道：“小时候在乡下，我专拣老鼠啃过的番薯吃，特好吃。” 家里增了“一员”，在我家过冬。我妻子把放在外头的食物能藏的尽可能藏了，余下的只好睁只眼闭只眼算是招待这位不速之客了。渐渐地我俩发现，留在食物上的鼠爪印越来越大，我俩知道，小家伙不小了。可是，房里既没墙洞，也没地板缝，连橱门也是关得严严的，天知道这家伙在哪做窝？我俩睡着时，它的牙齿就不老实了，弄得妻子常被它的磨牙声惊醒，她睡不着等于我也不安生了，我得出来收拾它。可都快“掘地”三尺了，也不见它的踪影——我实在想不出它的“根据地”在哪？等我刚睡回笼觉，它又来劲了，于是倒腾来倒腾去，弄得我俩整宿的睡眠是零打碎敲的。我责怪道：家里添了你也没什么的，这么多东西够“招待”你的了，可你偏偏让我俩睡不好，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话我是不敢说出来的，否则我妻子会把我当成鼠爸爸的。 

我得想法子灭了它，再不行也得把它驱出家门。我买了只鼠笼，专门带了一块肯德基鸡腿作诱饵。早上起来的头等大事是看笼子，里头哪有它的影子。接着，我把诱饵换成干炸带鱼，都没用。这家伙的胃口太刁了，我提供的这些色香味俱全的诱饵它理都不理。 

我想起困难时期，人缺食物，偏偏老鼠来偷家里仅有的口粮，气得我父母用上鼠夹，放上饭团，还没等人入睡，就听到啪地一声，一只肥大的老鼠给夹住了。我们这些小孩子正在长身体，却缺油少荤，我父亲为了给家人补“油水”，带了只粪勺牵上一条家狗来到临近稻田的橘园，往鼠洞口灌水，等到两头鼠洞口（每窝老鼠的洞口至少有两处，便于出没逃生）的水漫溢了出来，不一会儿那洞里的老鼠憋得难受，就逃出来了，家狗上去就衔，才半天工夫，就逮了一蛇皮袋的老鼠。父亲将老鼠一一剥了皮，去掉鼠眼以上的部位，挖掉内脏，洗净，就着大蒜放在锅里爆炒。满院子的香味，引来左邻右舍，将一锅活色生香的鼠肉全消灭了。 

家里那只老鼠夜夜来骚扰，时间久了，我妻子反倒不失眠了，可能多见不怪了，或把它的响声当成催眠曲了。 它与我俩相依为命，到了第二年夏秋之交，我俩上省城玩，去前把余下的食物全放到冰箱里，本想来个坚壁清野，活活饿死它。在省城玩了五天，又碰上一场台风，多留了三日。等台风一完，我俩赶紧回来，发现客厅里的一扇窗没关紧，地板上积了雨水，我用脚一碰，地板顿时塌陷了，露出一个窟隆。我俩都以为那只老鼠在这八天里早给饿死了，可到夜里我妻子多了个心眼，又听到它的磨牙声。我蹑手蹑脚起来，开了灯，它慌不择路钻到地板窟隆里了。我用一块木板将窟隆盖了。第二天叫来一位木工师傅，给新铺上一块地板，就像给它盖上最后一块棺材板，钉上最后一枚铁钉。从此，不见这只老鼠了。后来，我家的那台贴着墙跟的冰箱坏了，作废品卖，发现冰箱后壁开口里角有破布条之类的残留物，还有四颗没吃掉了壮壮的花生。原来，那只老鼠的“根据地”就建在这，还有储备粮，真让我俩万万想不到。 

接着说我们单位里的那只小老鼠。 整个上午，我不时从厕所出入，发现它已不惊慌了，却在发愣，躲在笼子一角，似乎若有所思，又思不出个名堂来，它似乎还未充分意识到自己的大限近了。 下午，我又来探望，它在吃剩下的肉沫，大概饿坏了。我顿时起了怜情，如果将它放生，是举手之劳，但不知同事们会怎么看我？它该不是临上黄泉路前也要做个撑饱鬼吧？我想起我儿子每天从幼儿园回来，第一件事就让我或我妻子给他放动画片《猫和老鼠》，他是百看不厌。片里的杰瑞鼠真是太聪明太可爱了，连我和我妻子都成了它的铁杆“粉丝”，而眼前这只处境十分危险的小老鼠居然还有心思吃东西。 临下班最后一刻，我再看它一眼。它友好地望了我一眼，又把眼睛收回，压得低低的，神情有点怯怯的，又有几分羞羞的，而原先扎在铁丝上的肉块变成一颗红豆般小了，也许是小老鼠的最后一顿晚餐吧？ 

从我做小孩起，老鼠留给我的形象是面目可憎的，许多书上都把老鼠当作坏分子，我想是因它对我们人类是百害无利的，或者说即便有点利，比起它的害来说是微不足道的。所以老鼠过街，人人要喊打，要不是它们天生会躲藏，恐怕早被人类灭绝了，更不用说灾荒年代。当然，我是忘不了在我小时候它们给我供过营养的。如今，动画片里的“米老鼠”、“杰瑞鼠”等美好形象仍无法矫正人们固有的成见。眼下，这只孩子气十足的小老鼠，它命悬一线，还浑然不觉。 明早再来看看吧，它是否还在。